那些留在悉尼“闹鬼胜地”里的中国字
如果你是一位鬼神崇拜者或灵异爱好者,那么悉尼有一个非常好的去处,可以满足你这方面的追求。
有一次,一对眼光独具的新人在那里举行婚礼,结果前去祝贺的亲朋拍到了这样骇人的一幕:当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地见证神圣的时刻,一道白光,从幸福的新娘身边掠过,好像一只苍白的手臂,想要夺走新人所拥有的一切……
还有一次,在这里早已废弃的淋浴澡堂里,参观者拍到了一个戴着殖民地时期软毡帽的男人,站在走廊的尽头,旁边跟着一个穿着老式裙装的小孩子。他们似乎在用无辜的身影诱引游人向前,穿过那道门,去向某个黑暗而莫测的所在……
类似这样的事件或者传说层出不穷。
所以,几年前,当这里被改造成为能容纳上百人同时住宿的宾馆,几乎立刻就被旅游网站挂上了这样的招牌:“世界上闹鬼最严重的宾馆之一”。
现在,除了提供住宿,这里还有一种颇受欢迎的项目:Ghost Tour
交上一笔钱,你便可以跟随导游,在殖民地时期的建筑里寻找那些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灵魂,感受历史与现实的穿越。
时间从两小时到十小时不等。
最便宜的两小时“追鬼”之旅,成人收费38澳元,儿童打折。
最贵的十小时“与鬼同眠”项目,晚上十点开始,到第二天早上八点结束,统一售价155澳元。
据说,这门生意吸引了众多好奇的游客。很多人从外地慕名而来。
这个传说中的“闹鬼胜地”,就是位于悉尼Manly地区的“北头检疫站” North Head Quarantine Station。
我今天要讲述的故事并非关于鬼神,而是关于一群被迫“坐困愁城”的人,以及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印记。
不过,等你读完它,也许不用我说,你就能很自然地理解这里有关闹鬼的所有传说了。
检疫!隔离!
欧洲人最初踏上澳大利亚大陆,带来了罪犯、工具和新奇的物种,同时也带来了这块土地上从未有过的病毒。
数以万计的原住民患病死去。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还没见过欧洲人那传说中苍白的面孔,就先感染了欧洲病。
没想到,短短几十年之后,轮到新来者对外来病毒心存胆怯了。
19世纪初,欧洲人已经在新大陆扎稳了根基,但大量的物资都要靠海运从欧洲大陆以及其它殖民地输送过来。船只在抵达悉尼,珀斯或者其它海港之前,除了宗主国英国,还有可能去过非洲、美国、印度以及亚洲的其它城市。长途的旅行,拥挤的船舱,恶劣的卫生条件,以及途径各地所特有的传染病,这些因素使进港船只成了最危险的病毒源。
从过往的经验中,殖民政府深切体会到,要想在这个遗世独立的大陆长久发展,就必须对它进行特殊的保护,隔绝外来的危险。于是海边检疫隔离站应运而生。
检疫隔离站一般建在海岛或者半岛上。一方面这种地方与大陆分离便于管理,另一方面这里盛产的海风本身就被那时的人认为具有消毒杀菌的作用。
一艘船,如果途中有旅客出现了某种传染疾病的症状,那么就要在进港前挂起黄色的警示气球或旗帜。
灯塔接收到信息后,会指示船只开到检疫隔离站去。在那里,所有人都要经过检查和彻底消毒,然后隔离居住。一般完成三十到四十天的隔离之后,确定没有发病,才可以真正进入澳洲大陆。
图:乘客和船员排队接受身体检查
位于悉尼港北部的这个检疫隔离站,最初的设想产生于1814年,到1837年逐渐成型。
从那时起,到1984年正式停用为止,它在超过一百五十年的时间中检疫了近六百艘船只,隔离了一万三千多人。
这里面包括了被迫前来的罪犯,对新大陆充满憧憬的移民,还包括很多只做短期旅行打算的商人、学生……
甚至还有一些被隔离的人本身就是悉尼的居民,因为出现了传染病症状而被送到了这里,被迫与外来的各色人等住在一起。
后来,少数人死了,多数人活着离开,但但凡是被隔离过的人,都曾有过类似的复杂情绪:无聊,焦虑,愤懑,某些瞬间,吹着海风,又有可能突然产生一种度假般的欢愉。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些孤独的人们发现,他们所有的情绪都可以用同一种渠道来发泄——刻字。
北头检疫隔离站所处的半岛遍布怪石,而这种石头又很容易雕琢。在殖民者到来之前,原住民将这里当作部落的圣地,用来聚会、商讨事宜,同时也在海边的岩石上留下了很多图画和标识。
欧洲人的到来,不仅将原住民的地盘占为己有,连他们的印记都给抹去了——各种欧洲文字和亚洲文字覆盖了原住民特有的图画,成为北头这块地方新的标志物。
经过悉尼历史研究者的盘点,在隔离站范围内,一共留下了1600多处这样的遗存。它们现在仍在那里,讲述着各种有关外来者的故事。
来自东方的病
中国人在北头检疫站留下的文字,最早可以追溯到1880年。
这一年五月,荷兰爪哇号蒸汽轮船从香港出发。抵达悉尼时因为有乘客感染了天花,全体船员和乘客被送往北头检疫站隔离。
隔离结束之后,荷兰船员们在隔离区外的岩石上做了一块很有气势的碑刻,刻上的轮船的标识,记录下了他们自己的姓名,同时还特意注明船上有299名中国乘客。
就在这块碑刻旁边的岩石底部,在斑驳的青苔下面,有几行并不工整的汉字。原文已经辨认不清,能够确认的部分是“众人全困……所用……真无用……胡人方罢”,大意是说“光绪六年四月出发……有人得了病……西人的规定完全没有用……得把这些胡人都杀光了才行”。
据澳洲学者说,在石头已经被荒草完全挡住的那部分记录着作者的姓名和籍贯,但凭着已经模糊的字迹只能判断出他来自现在属于台山范围的某个地方。
是什么让这位广东先生反应如此激烈?
在之前的澳洲淘金潮中,大量华人的到来积累了种族矛盾。白人除了指责华人抢了他们饭碗之外,还强烈谴责华人的不良卫生习惯,认为这些东方来的低等人是多种致命传染病的来源和传播体。
到了19世纪70年代,新南威尔士殖民地对于华人的态度已经非常恶劣了。而这段1880年的中文石刻恰好反映了这种紧张关系。
据说,当时爪哇号上的华人乘客与白人船员是分开隔离的。居住和饮食条件有差异不说,华人还比白人多隔离了整整一月有余。所以荷兰人碑刻的时间是7月12日,而那几行中文字的落款却是农历7月10日,也就是8月15日。
新南威尔士白人的排华运动在广东先生刻字的第二年(1881年)达到了高潮,因为这一年悉尼发生了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天花大爆发,而华人被认为是这场瘟疫的罪魁祸首。
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因为那年的第一个天花病例出现在华人船商On Chong位于悉尼市中心的房子里。但更深层的原因在于,积累了多年的种族矛盾找到了一个爆发的机会。
在这张当年的画作中,天花恶魔给整个悉尼带来恐怖气息,而恶魔脑后拖着的那条长长的辫子意味着他来自古老的东方。
澳洲白人对于“东方疾病”的深深怨念溢于言表。
事实上,在1881年的160多个天花感染案例中有41人死亡,其中只有三个是华人。
1881年8月,一艘载有数百名中国乘客的汽轮来到北头检疫隔离站。虽然上面没有人感染天花,但就因为他们的种族,全船人都被要求隔离21天。他们的衣物和行李被全数烧掉——“里面可能有天花的胚芽”。
经过这场瘟疫,新南威尔士政府在1881年底制定了严格限制华人进入殖民地的法律,为二十年后的白澳政策创作出了高昂的前奏。
白澳政策之前尚且如此,白澳政策下隔离站里的华人会被如何对待,可想而知。
所以在1901年之后的石刻中,华人以被侮辱、被欺凌的角色出现,表达对白人的情绪,就更好理解了。
华人李德芳画的这副长脸英国人肖像,配以“打倒这种人”的注释,很容易把我们带入那个剑拔弩张的时代。
图:虽然时过境迁之后这画风让人忍俊不禁……但仍可感受作者的愤怒
坐困痘山,饮泪愁城
在任何故事中,愤怒和憎恨都只可能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不会是故事的全部。隔离站的华人故事也是如此。除了种族之间的紧张空气,我们从中还可以看到很多其它的情绪。
跟西人留下的石刻相比,华人的文字有一个明显的特点:私人性。
西人做石刻,沿袭的是欧洲纪念碑的传统,雕上徽章,写上自己的姓名和事件的缘由,选择坚硬而永续的东西作为载体,构成一种永久的纪念。
华人呢,却带着题咏的感觉,不管挥笔还是持刀,抒发的都是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触和胸怀。
下面这幅1917年(丁巳年)写在平整大石上的书法就是一例。
时间久远,毛笔写就的字迹毕竟不比石刻,现在只能依稀辨认出“医师”“卫生”“体质”等连不成句的文字。有澳洲学者据此推断说作者有可能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医生。
这倒也说不准,毕竟那个时代的文人能就疾病问题说上几句的不占少数。
也许作者就是一位来自东方大陆的普通知识分子,被隔离期间闲着无事,观察了年轻的澳大利亚联邦处理疫情的方式,兴之所至,挥笔记下来自己当时的所思所想。
这位知识分子也许只是短暂出游,所以可以将检疫站中的隔离岁月云淡风轻地看成是旅途中意想不到的一段经历。
对于离乡背井讨生活的人来说,被隔离的意义可能就不一样了。
下面一首写于1924年的诗,就很像是一位第一次出远门的华人,调动知识储备中所有有关思乡的文字写就的,用来减轻自己的愁苦:
坐困痘山日将#,
饮泪愁城听杜鹃。
高山流水何时在,
对月吟哦事可怜。
#得他年比今日,
万里河山#双亲。
这位作者的姓名已不可考,但我们知道他所坐的Taiyuan号是北头检疫隔离站的常客,三十年间造访了五次,两次由于黑死病,其余三次因为天花。
图:Taiyuan号
与Taiyuan号一样频繁往返于中国和悉尼之间的还Tsinan号, Changsha号, Chingtu号和Changte号等等。它们不仅把华人带到澳大利亚,也把他们带离。
与很多其他国家的移民不同,早年间华人来到澳大利亚大陆,大多是打定主意要回乡的。也许是为了淘金,也许是为了做生意,他们远渡重洋,但心心念念的还是国内的家人以及国内的局势。
这些华人频繁的往来于中国和澳洲之间,也就更有可能被关进隔离站。北头岩壁上“三民主义”“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也许就是他们留下的痕迹吧。
隔离站的终结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飞机逐渐取代船只,成为进出澳大利亚的首选交通工具,北头检疫隔离站的辉煌时代逐渐远去。
到了70年代,天花疫苗发挥了功用,人类最终战胜了这个夺去无数生命的可怕疾病。天花没了,北头检疫隔离站最重要的检疫功能也就不复存在了。
1973年,最后一艘船只光顾这里。
十一年之后,北头检疫隔离站正式关闭。
大概就是从隔离站关闭开始,有关闹鬼的传闻多了起来。
我曾问那里的导游是否真的有鬼,她给出的是官方回答“看你怎么想了”。
但停顿了一下,她又解释说:由于隔离站的进出有着严格的规定,有一些患者在临终时没有牧师在旁,灵魂得不到安宁,这才有了闹鬼的说法。
听完她的解释,我心里想的是:这样看来,留在这里的鬼里面会说中国话的应该不多吧……
倒是那些记录着华人与这块大陆关联的中国字,寻它们比寻鬼更有趣味呢。
一手办签证一手讲故事的人: